慢品好书丨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

『阅读本是寻常事,繁华静处遇知音』

世上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小说家,但只有一个马尔克斯。去掉魔幻和飞扬灵动的故事,他有什么魔力,能把许多并不那么传奇的故事——比如小说里的这个——说得摇曳多姿?

年一个春雨的日子,马尔克斯初次见到海明威——那时,马尔克斯未及而立,是个记者,只出版过《枯枝败叶》;海明威年将58岁,三年前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。又二十四年后,也就是马尔克斯得诺贝尔文学奖前一年的,《纽约时报》登了这段故事:在圣米歇尔大道上,马尔克斯隔街对海明威喊了一声“大师!”海明威回以“再见,朋友!”

也就是这一年,也就是他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25年,马尔克斯写完了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,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,边冻得发抖,边修改第二遍,第三遍,第四遍……最后足足改了九遍之多。终于在年出版,这是他的第二本书,也是最不像《百年孤独》且完全没有魔幻气息的一本小说。

如果你早已相信马尔克斯是“魔幻现实主义”的领军人物,再来看这本书,会觉得匪夷所思的陌生。书很薄,大概只有五万字,但马尔克斯对它评价很高:“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我写了九遍,它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无懈可击的,可以面对任何敌人”。为什么这么讲?因为即使《百年孤独》人人叫好,也仍有许多人读不下去。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则不存在这个问题,因为它不魔幻,扎扎实实的讲故事。退一步讲,人人都能读懂而且有共鸣;进一步说,它技艺高超已臻佳境。

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如题目所预示的,讲的是一个等待与失落的故事。主人公是一位七十五岁的上校,五十六年来,他每周五去镇上等待那迟迟不来的体恤金(因为上校年轻时曾参加过内战。战争结束后,政府许诺给他们退伍金安度晚年)。每当别人问他是不是在等邮件的时候,他说,“我没在等什么”,然拍拍屁股回家去。家里有一位患有严重哮喘病的老妻和一只斗鸡,斗鸡是死去的儿子留下来的,是他们唯一的财产。老两口伶仃孤苦,贫困潦倒,有时连饭都吃不上。于是上校准备将那只斗鸡养到一月去参加比赛,赢了之后卖个好价钱。但妻子不这么看,现在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已卖掉了,真的是一贫如洗,无米下锅,别说养鸡了,自己都养不起。

在马尔克斯的小说里,操持一个家于不落之地的总是女人,他自己也承认,“我笔下的女人要比男人更植根于现实。男人们身处逆境时显得很脆弱,而女人遇到逆境时却会像岩石一般坚强。如果没有女人留下来支撑着家,男人就会一事无成。”但很显然,他更看重男人不现实的那一面,就像我们这本小说里的上校,死要面子活受罪,不示弱,不对外寻求帮助,就连等那一封应得的体恤金,都要遮遮掩掩。

这是老上校的尊严,他不肯卖掉那只鸡,他对妻子说,因为那是儿子留下来的,但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,卖掉那只鸡意味着向别人宣布自己失败的生活,他不肯承认这一点,即使已经家徒四壁,还是满心期待那一封不会来的信,好像他一点也不担心它根本不来。

难道上校不能干点别的吗?为什么傻傻等了十五年?

这里面可能有有一点军人对国家的信任,他相信承诺给他的东西一定会得到,他相信曾为之战斗过的国家是值得守卫的。一旦他放弃等待,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付出,也背弃了国家的信任。在小说中,有不少人其实已经获得了地位金钱,唯有老上校脑子不开窍,在那个承诺得到兑现之前,绝不妥协。毫无疑问,他是个理想主义者,活得穷困潦倒,但心里坚守着些什么。

很多读者能从这本拉丁美洲背景的现实主义小说中获得共鸣,正因为马尔克斯处理的是一个所有人都曾面对或将要面对的问题:等待与失落,希望与失望。一个作者是否要坚持自己的理念,写自己想写的东西,即使卖不出去几本书,收入堪忧?还是可以换一种方法,迎合大众,以取得更好的报酬?这看起来不搭架,但内里是一回事,要不要改变,要不要坚持,很多人选择了前者,很多人选择了后者,每个人都因自己的选择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。而老上校选择等待,他坚持,执拗,顽固,同时让人升起敬意,这是一个不妥协的老头。

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也写了一个不妥协的老头,并且那也是一个中篇。想到海明威并不是偶然,马尔克斯的这本《上校》在技巧上与魔幻现实远,离海明威则更近。海明威最著名的“冰山理论”以及标志性的白描手法,都被马尔克斯淋漓尽致的使用在了这本小说里。如海明威自己所说,“只要你自己想好情节,那么无须从头到尾叙述,读者自然会想像出来”。这部小说里,马尔克斯白描上校的行动和对白,绝少心理独白。有无数情节,比如上校儿子之死,比如上校曾经的光荣历程,比如小镇上的地方政治,都是浮光掠影,一笔勾过,神龙见首不见尾。但你如果试着把这些小短片连起来,仔细地想一想,主角的一生就完美呈现了。但这种技巧,还不是最重要的。

众所周知,小说情节的腾挪切换,最容易现斧凿痕迹,令人厌倦。奥康纳说:“你要以叙述来博得叙述的权利。”如何把一幕一幕硬硬的、单调的场景,包裹得不露痕迹?

很显然,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这种正面硬写、一路流淌的小说,没法用这种结构花式。但它却真正做到了行云流水,略无折叠痕迹。马尔克斯的技巧是:像海明威写他那些短篇小说一样,用大量的对白,填塞了情节与情节,理应算作过场的那些空间。

而就是在这些对白里,他用到了之后,他的标志性写作手法。

这本书里的对话非常精彩,特别是上校和妻子的斗嘴,言简意赅而意犹未尽。

讨论死者时。

妻子说:“这会儿他该已经碰见咱们的阿古斯丁了。”

上校说:“他们这会儿怕在谈斗鸡的事。”妻子和丈夫的争辩:

“没几天退伍金就要来了。”“这话你说了十五年了。”“所以,不会再耽搁太长时间了。”上校这么收尾。“哪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,我可不会让自己落到任何人手里。我会自己滚到垃圾箱里去。”“只有一样东西是肯定要到的,上校,那就是死神。”

在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里,在一个又一个孤立事件之间,尽是如上所示的上校和妻子不断絮絮叨叨的对话。妻子经常生气、恼怒、情绪波动,而上校基本用一种自嘲式的冷洌应对。而无论是上校、医生还是其他小镇青年,总会以看去毫不在意、显然成竹在胸的口气,说一些马尔克斯式的对白。情节是骨,而这些漂亮对白,是血与肉,使整个小说贯通起来。

情绪冲突的双方(上校与妻子),用不加夸饰的语气,说一些断语式的戏剧对白,彼此冲击,反复缭绕,在对话间插入各类细节,描述上校此前的人生,就这样连接起了一段又一段精确克制的叙述(上校在镇上的活动,一次次的受挫而回),当然要夹杂上校与其他人的对话,同样以这样顺理成章的语气:在上校,那是被命运压榨的自嘲;在他人,那是对时局看透的淡漠;到最后,当周围所有人都毫不惊讶的默认了命运时,上校成了唯一一个无法接受现实的人。于是,马尔克斯长久以来的克制叙述,终于等到了时机,可以用他招牌式的、“丝毫不惊讶,不激动,不愤怒,清澈冷静,仿佛顺理成章”的口吻,说出爆发小说情绪的结尾:

“吃狗屎!”

作者

Abouttheauthor

加夫列尔·加西亚·马尔克斯(GabrielGarcíaMárquez,-),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。童年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。年随父母迁居苏克雷。年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。年因内战辍学,进入报界。五十年代开始出版文学作品。年出版《礼拜二午睡时刻》。年《百年孤独》问世。年获诺贝尔文学奖。年4月17日于墨西哥病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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