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笔名:会三简介:小镇故事记录猿
这是我的姑姥姥九花的故事。
九花是我母亲的亲姑姑,但比我母亲小一岁,也就是说,九花娘是我的太姥姥。
现在的小孩时常搞不清辈分,这么说吧,九花娘怀九花的时候,她的孙女已经出生了。那时候,有欲望的人是可耻的,何况还一把年纪,说出去连儿女都跟着被揶揄。
九花娘羞于启齿,堕胎又不被允许,她就故意干重活,挑水,用肚子推磨,用碾杆顶肚子,吃腐坏的食物,喝砂药水,想让这个孩子自己走,但我姑姥姥特强,硬是留下了。
九花出生时,九花娘正在腌韭菜花,就取名叫韭花。上户口时,负责登记的人不会写韭,随手写成了“九”。
韭花就成了九花。
1九花出生时正赶上穷日子,村里大多数人温饱都成问题。九花的哥哥嫂嫂们不但要养老的,还要多养一个小的,嘴上不说,但吃穿用度上肯定都是紧着自己孩子。
幸好有九花爹撑着。九花爹解放前当村长时,攒下了点积蓄,再加上他懂些建筑,谁家修房子都要找他看看,少不了给些吃的用的,一大家子全靠他这点本事改善生活。
九花娘呢,总觉得小女儿在家受排挤,尽量宠着她。
有多宠呢?
村里人办喜事,让九花娘去帮忙,人家给她剥了一块糖,她要偷偷吐出来,带回去给九花。有一次,她吃到一块五花肉,含在嘴里一路小跑回家,就为了给九花尝尝。
九花8岁还没断奶,上学前都要先嘬一口。奶水早就没了,她就是贪恋娘身上那点味道。邻居老太常笑话她:等将来你娘入土了也要露出一个头儿来,你上坟的时候就嘬一嘬!
九花上到四年级,文革了,书读不成了。
九花爹解放前当过村长,被斗了。
九花的大哥在学校当老师,也被斗,自杀了。
从此,九花爹变得畏畏缩缩,九花的二哥也变得谨小慎微,一家子胆小怕事。他们被分配到村里最脏最累的活,却只能领半个工分。就算受了欺负也不敢计较。渐渐的,全家人也就习惯了忍气吞声。
到了七十年代,九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,鹅蛋脸大眼睛薄嘴唇,就算穿着又土又旧的衣服,仍是街上最好看的姑娘。
但她成分不好,说不上好婆家。
条件好的看不上她,条件差的,她又看不上,一直蹉跎到二十五岁,好不容易相了一个邻村的小裁缝,瘦瘦的,总是低着头,不爱说话。
媒人说,小裁缝有手艺,人也特别老实。
九花说,我全家都是老实人,再嫁一个老实人,那不得被别人欺负死?
媒人说,怕什么,他娘厉害啊。
九花心里不愿意。
但当时她娘已经去世,爹也年迈,两个哥哥的儿子们都开始说亲了,对象一听说家里还有个未嫁的亲姑姑,难免嫌弃。
让九花下定决心嫁小裁缝的人,是我。
那一年,因为我的出生,她一下子升级成姑姥姥。过年聚餐的时候,我谁都不让抱,就喜欢粘着九花,旁的人就起哄:“叫姑姥姥,叫姑姥姥!”
这个家里越来越没有九花的地方了。九花爹说,就小裁缝吧,趁我现在还能护得住你娘留给你的嫁妆。
九花心一横,行,就他吧,将就过吧。
就在这个时候,我姑姥爷出现了。
2说起来,他俩倒也没有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奇遇。
九花的闺中好友秋凤嫁到了邻村,日子过得和美。有次回娘家省亲遇到九花,那时九花和小裁缝已经过了彩礼和嫁妆,但九花一想到将来的日子,就堵得喘不过气,忍不住向秋凤吐苦水。
秋凤说,要不你也嫁我们村来吧,咱俩做个伴儿!
九花问,嫁谁?
秋凤说,我男人有一个发小,叫王……大名叫啥来着?反正姓王,大家都叫他大袖,比你小一岁,爷爷那辈曾经是乡绅,后来投了革命,算是根正苗红。他的父亲读过很多书,但是他念到一年级就不念了,家里宅院可大呢,但是没钱,早就败了。再有就是……大袖打架不要命,但你放心,有了媳妇管着,肯定会收性子的。
九花一听“打架不要命”,当即就决定,见!
几天后,俩人在秋凤家里见了面。
大袖大名叫王舒袖,确实长得好,剑眉星目,器宇轩昂,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像个大白鹅,很有男人样。家里条件确实不好,四岁就没了娘,父亲是酒鬼,只要手头上有几毛钱就全都买了酒,连下酒菜都舍不得买,就着盐粒喝酒。
大袖兄妹四个,大哥舒初、二哥舒裕都已经结了婚,早就分家了。哥仨已经说好,家里房子一分四份,兄弟三个和爹各一份,谁养活爹,爹的那份最后就归谁。
舒初和舒裕都不想管酒鬼爹,分家后就在院子里盖上墙,隔开单过了。姐姐舒芯排行老三,是个硬脾气,八岁起就撑起家里所有家务事,去年定了亲,但就是不肯过门。她一定要等弟弟娶了媳妇才肯嫁,否则只剩老爹和弟弟,他俩日子没法过。
大袖是家中老小,农闲时跟着别人盖房子,泥瓦匠,手艺好,也能吃苦,一人干活着养活着爹和姐姐。
秋凤说,你嫁过来,没婆婆,两个妯娌都各管各,正好落得清静。你只要照顾好你那酒鬼公公,舒芯姐肯定就和你亲。你呀,跟了大袖,谁也不敢欺负你!
九花心想,嫁!就图他打架不要命,就图谁也不敢欺负。
与小裁缝退婚的事,自然不顺利。
九花好不容易说服了爹去退亲,但小裁缝家不依,小裁缝娘又哭又嚎,到九花家大闹一场,赔礼道歉不行,多退彩礼也不行,怎么都不行,就是要人。
大袖知道了,带着一帮壮小伙跑到小裁缝家,三下五除二把人家院墙推倒了,破砖拉走,换了新的土坯砖,连夜就又盖起一圈新墙。
大袖对小裁缝娘说,婶子,您看我给您修的新墙好不好?又高又结实,这就当是我给您赔不是了。
小裁缝娘想撒泼又不敢,斜着眼不说话。
大袖又说,我看您家屋顶也漏了,该修修了,我这就给您拆了吧。
说着,大袖带着人就要上房揭瓦,小裁缝娘冲上去,对着大袖又撕又咬,咬掉他手背上一块肉,这才解气。亲事,也就这么退了。
九花嫁给大袖,陪嫁一台缝纫机,一辆自行车,还有一样最大的嫁妆,是她爹盖房子的手艺。九花家的男人们都胆小,不敢单干,大袖敢。
他拉起一支建筑队,骑着自行车到三里五乡去拉活,先是做一些修房子盖墙头的小活儿,有了些名气后,就开始帮人翻盖房子。那儿大家的日子慢慢都好了起来,翻盖房子的也多,尤其到了农闲时,大袖建筑队的档期排得满满的。
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,酒鬼爹的下酒菜越来越丰盛,只要酒菜管够,他就能在屋子里吃吃睡睡一整天,倒也安省。
秋凤的男人叫老发,他和舒芯姐夫都跟着大袖干,干得多挣得多,日子也跟着越来越好。小媳妇们过了晌午就聚到九花家里,这里没婆婆管着,大家自由自在地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逗逗嘴,每天都特高兴。
这样的好日子,一直持续到九花的女儿出生。
3九花女儿出生的时候,正赶上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。村里已经生了二胎的女人,必须强制节育,生了一胎的,要医院复查,不按时复查的,计生委的干部就要挨家挨户地上门了。
九花和大袖十分疼爱女儿。女儿一到冬天就经常感冒咳嗽,要喝糖浆,吃甘草片。为了哄女儿吃药,大袖半夜去敲供销社的门买桃酥,还把甘草片塞到香蕉里哄她说是香蕉仔。有时孩子半夜烧起来,医院打针,但女儿聪明,去得多就认得路,医院附近就开始扯着嗓子啼哭,大袖就骑着三轮车换着路线绕着走。
女儿三岁时,大袖的酒鬼爹醉死在梦中。
爹一死,大哥二哥立即跳出来,要分爹的那三间房。大袖不依,当初说好的,谁管爹,谁要爹的那一份,他俩分家出去七八年了,连一顿饭、一件衣都没管过,更别提日常起居洗洗涮涮。
大袖说,爹的这三间房,要给,也给舒芯。
大哥说,哪有闺女要娘家宅基的道理?
二哥说,舒芯自有她婆家的房子可分。
舒芯也说,不要不要,没这个风俗。爹的三间房就是大袖的!
这时,大嫂开始嚷嚷,对呀对呀,咱这儿自古没有闺女分娘家宅基地的风俗!大袖,等你死了,这房子你闺女也捞不着,没准儿还得分给我儿子!你没儿子,就不配要房子!
二嫂也说,就算你闺女娶个倒插门,你挣下的家业,也终究是给别人挣的!百年之后还得改姓!
大袖气得咬牙切齿,但气势已经输了,像是做了亏心事,矮了人家一截。
大嫂二嫂的话,像是捅破了什么,以前村邻那些打趣的玩笑话,细一咂摸,都别有意味。
比如,老发喝多了时总是说,我有俩儿子,到时候给你一个倒插门,我们是发小,我媳妇和你媳妇也是发小,以后咱们亲上加亲就是一家人,不分彼此,我儿子就是你儿子!
以前听老发这么说,大袖只觉得老发真仗义,现在一回想,就觉得他有所图谋似的。
再比如,邻村有个建筑队一直和大袖的建筑队抢生意,有次双方打起来,对方打不过大袖,就叫骂着,等将来死了,我让我儿子去霍霍你闺女,看你棺材板盖不盖得住!
以前大袖只觉得可笑,但现在一想起那话,他就忍不住脑补闺女被人欺负的场面,那可真是揪心的疼。
至于老爹的房子,最后请了本家长辈来说理。
长辈说,按照宅基地分布,大哥的三间原本靠左,二哥的原本靠右,大袖和他爹的六间在中间。那大哥就分靠左的那间小的,二哥就分靠右的那间小的,大袖养了爹,理应要大的。
大袖不服,当初分家时可不是这么说的。
长辈问,你有字据吗?
大袖说,没有,但就是说好的,谁养爹,谁得房。三姐可以作证。
长辈说,没字据就不好说了啊!谁不知道你三姐和你最亲,肯定向着你说话。再说了,她一个嫁出去的闺女,不能在掺和娘家的事。要我说啊,你大哥家只有一个儿子,还好说,你二哥家有两个儿子,将来娶媳妇也得有地方住啊。你就一个闺女,分你间最大的,不亏了。
大袖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。
当晚,他对九花说,我咽不下这口气,咱们生儿子吧,要不走路都抬不起头。
九花说,行,咱不能受这种气,将来咱闺女更不能受欺负!
4九花偷偷地怀了。大袖又恢复了干劲儿,更加卖力地接活儿,走起路来气昂昂的。别人拿再他闺女调侃,他只假装听不见,心里憋着一口气,想着,你们给我等着,我马上就有儿子了!
一天,秋凤慌张张地跑到九花家,问,你是不是三个月没去复查了?
九花低声说,我怀了,怎么查?
秋凤一拍腿,急了,管计生的小玉姐朝你家这边过来了!
正说着,小玉姐已经带着两个大婶子进了院门。
秋凤说,你嫌我脏吗?
九花说,不嫌啊,你问这干嘛呀?快帮我想想办法!
我正好来了。秋凤边说边解开腰带,从裤裆里扯出一条带血的月经带。九花会意,急忙塞进裤子,然后让秋凤躲进衣柜里。
小玉姐进屋就问,怎么不应人呢,该复查了你怎么没去?
九花说,我来了,就没去。
小玉姐说,我看看。
九花从裤裆里掏出被经血浸透的卫生纸,递过去。
小玉姐嫌弃地后退了两步,说,给我干啥,下个月记得复查啊。
九花等大袖回到家,两人一合计,连夜收拾了行李,大门一锁,跑到了邻县的一个朋友家,租了他家一间厢房。
厢房很小,打开门,一个冷炕占了三分之二,剩下一点地方,只能放一张桌子。屋顶直接裸露着,打个喷嚏都能落一鼻子灰。大袖上上下下打扫一番,在外面搭了灶台,一家三口勉强住了下来。
大袖说,媳妇,你放心,我有手艺,不会让你俩受苦。
从此,他早晨出去找活儿干,帮村里人修补房子和墙院,后来加入了一个建筑队,当瓦工。每天收工回来,他总会带回一点惊喜,有时是几个烧饼,有时是一包糖果。九花最喜欢的是蛋糕的切边,就是城里的蛋糕店做蛋糕切剩下的边边角角,虽然样子乱七八糟,但吃进嘴里,味道是一样的好。
有一天,大袖带回一大卷亮闪闪塑料金纸,说是给人家装房子剩下的,他买了,这东西可以铺房顶上,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房顶掉灰了。
当晚,大袖像编竹席一样,将金纸横横竖竖地绷紧,在房顶上编织起来。铺好后,整个房顶又平整又干净又漂亮,一开灯,金灿灿的,映得小破屋也金碧辉煌,九花可开心了。
第二天,房东见了九花屋里的房顶,直说好看,也要铺。四邻见了,都想铺。
大袖全都应下来,跑了城里好几个建材市场,批发了各种花色的棚纸,挨村挨户地做起了铺房顶的生意,他手艺好,人又气派,很受欢迎,能赚不少钱
5九花生老二时,是在冬天,特别冷,傍晚时下起了雪,大袖骑着自行车去了二十里外的村子干活,直到晚上十点还没回来。
九花肚子有反应了,医院,在床上疼得动不了,大女儿机灵,跑去叫了房东嫂子,房东嫂子也不懂接生,又叫了村里有经验的老婆婆,几个女人手忙脚乱的,幸好孩子胎位正,总算顺当地生了下来。
凌晨两点,大袖回来了。
原来他骑车骑到半路,车胎扎了。下着雪,修车的都收摊了,他若是推着自行车走,那整个车胎就废了。于是他干脆卸了内胎和外胎,抬着前轮,在雪地里走了十里路。
到家,一听说九花生了,他激动地捧起孩子。
九花不敢看他,低声说,闺女。
老二出生后,大袖每天闷声给九花洗衣做饭,伺候月子。坏了的车胎一直没修,自行车的前轮光着,靠在墙边,车把已经锈了。他做什么都低着头,再也没有了大白鹅的雄风。
孩子出生后,九花几次让大袖给取名,但他始终说再等等,没想好。
孩子满月前的一个礼拜,大袖修好了自行车,说是去出去跑活儿,每天早出晚归。满月前的一个晚上,他把大女儿支了出去,让九花在炕上坐好,然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先磕了一个头,才说,花呀,咱把老二送走吧。
九花原本爬下床要扶他,听他这么一说,赶紧回到床上抱紧了孩子,任他跪着。
大袖就跪着说,抱着老二回家,村里肯定会强制你节育,那我王舒袖这辈子就再也抬不起头了,干活挣钱还有什么劲呢?
九花不说话。
大袖把村里人耍笑他的话,拿出来一句句讲了一遍,越讲越伤心,最后竟泣不成声。
九花心软了。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。
以前,砖头砸扁了脚趾他眉头都不皱一下,盖房子累出了痔疮,医院割了,下去就直接去工地,麻药劲过了疼得他冒冷汗,他也硬挺着不误工。酒鬼爹去世时,他冷眼看着大哥二哥嚎啕做戏,自己则默默操持丧事,等夜半无人时,他独自坐在爹的屋子里抹泪。九花心想,这个男人的眼泪,多金贵啊。
九花说,送哪儿?
大袖说,我有个姨,早年嫁到城里,和家里没什么来往了。她男人是个大学老师。他男人的同事不能生育,想抱个孩子。咱闺女过去了就是城里人,大学老师的独生女,比跟着咱俩享福。
九花看着怀里的孩子,泪啪嗒啪嗒落下来。
大袖等她哭够了,才说,知根知底,以后你想找,也找得着。人……人两口子,就等在外面。
孩子喝饱了奶,睡得正香。
九花钻进被窝里,呜呜呜地哭。她感觉到大袖爬上了炕,感觉到身边一空,感觉到门开了,冷风吹进来,门又关上了。她猛然掀起被子,踉跄着下床,两步奔到门口,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上了小汽车,男人站在车边,硬要将一个信封塞给大袖,大袖不要,吼了一嗓子,不是卖的!那男人收回信封,深鞠了一躬,上了车。
车开走了,尾灯像怪兽的眼睛,消失在浓烈的黑夜里。
九花惨叫一声,晕了过去。
后来,九花一遍一遍地想这件事,才觉得大袖早就打算好了,所以才不给孩子起名。以后心里念起来的时候,没有名字,孩子就慢慢变得虚幻起来,没那么痛。
孩子送走之后,大袖和九花就带着大女儿回了家,对外只说大姨病了,让他们过去伺候了大半年。
原来的建筑队,老发和舒芯姐夫带着干得挺好,大袖也无意回去,就接着干起来了铺吊房顶的生意,比盖房子轻松,赚得也不少。
九花一直涨奶,痛得难受,让大女儿嘬,孩子大了,嫌臊,不肯。九花只能生挤,胸脯里就像扎了铁丝。过了一个多月,好不容易缓过来了,她的心又开始痛起来。她不敢正大光明的哭,于是隔三差五就要去给娘上坟,坐在坟头嚎啕大哭,若被人撞见了,就说是想娘了,也有个哭的由头。
娘的坟在平地上圆圆地鼓起,有个尖尖头,这总让她想起小时候邻居老太的话:等将来你娘入土了也要露出一个头儿来,你上坟的时候就嘬一嘬。
一想起这话,她就哭得更痛,想孩子,更想娘。
到了春天,她偷偷查了大袖姨家的地址,天不亮就出发,半晌午摸到大学的教师宿舍楼,在树底下坐着,看到有抱孩子出来晒太阳的,就凑上去看几眼。她认得自己的孩子,眉脚有一颗浅浅的蚕沙痣。
几次之后,还真被她守到了。
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抱着,后面还跟着一个保姆。孩子一哭,女人和保姆如临大敌,一个颠着哄,一个去包里翻奶瓶,手忙脚乱。但孩子好像知道妈妈来了,推开奶瓶,哭得更厉害了。
原本已经回奶的九花,听到孩子的哭声,胸口猛然一涨,奶水又回来了,前襟湿了一片。
那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似乎认出了九花,招呼着保姆,紧紧抱着孩子回去了。
没过几天,大姨传话来,让九花别再偷偷去看孩子。那个老师已经考到了北京,不会再回来了。
九花不信,还是时常去蹲守,但再也没有见过她们。
6半年之后,九花又怀孕了,大袖欣喜若狂。这次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,在另一个城市的边上,租了一处小小的独院。
大袖干活更加卖力,对九花也更加呵护疼爱,百依百顺。只是九花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充满期待。她暗暗下定决心,如果这胎还是女孩,死也要留下来。
怀孕七个月的时候,九花爹去世了,享年89岁。老人家吃着吃着饭,突然打了个饱嗝,人就没了,去得很安详,算是喜丧,要大办。
九花把这消息和大袖一说,大袖没犹豫,说,咱回去吧,这一胎无论是儿是女,我都认命。
于是,大袖带着九花回去奔丧,七个月的肚子自然是瞒不住的。
两个多月后,医院生下一个女儿。大袖看了孩子一眼,像九花,特好看。
九花催他,给孩子取个名字吧。
大袖说,叫盼盼吧。
九花见他给孩子取了名,心下松了一口气,但一听是“盼盼”,觉得他还是想再生下去,便有些发怵地问:为什么叫盼盼?
大袖说,国宝啊,那个大熊猫不是叫盼盼吗?咱闺女在我心里也是国宝。
九花眼睛一热,抱着大袖哭了起来。
只是这一次,大袖没有像上次一样伺候九花的月子。他早出晚归,比以前更忙了。九花没爹没娘没婆婆,回到家后就抓了瞎,有时撕裂的伤口实在痛得动不了,只能让大女儿帮着倒水。
秋凤过来帮衬了几天,但她也有家需要照顾,不能天天在,九花便托人送信,请我妈过来住了半个月。
我妈带着我,那时我已经记事,依稀记得,九花家的房顶特别好看,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,房顶上的花纹会在夜里暗暗透出光来,像是会动似的,顺着纹路在房顶上流走。
我们在的那半个月,大袖说家里没地方住,他干脆睡工地了。
后来,九花才知道,那段时间大袖被别人勾着,染上了推牌九,一夜三五百的赌注。
九花劝他戒赌,他就哭丧着脸说,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呢?与其留给外姓人,倒不如自己快活了。
他只要一说这话,九花就没言语了。他明明从来没有一句埋怨她的话,但她知道,他就是在怨她。
那年夏天,大哥家重修了猪圈,猪窝就紧贴着九花家的房子外墙,半夜猪拱墙蹭痒痒,大袖家房里都能感觉到墙壁的震动,天热时,更是臭气熏天。
大袖觉得大哥欺人太甚,就上门理论。
大哥不在,只有大嫂和她儿子在家。
大嫂冷着脸说,我在我家院子里盖猪圈,想盖在哪就盖在哪儿,碍你了?
大袖说,不能直接就着我家屋子外墙盖,好得也多垒一层墙啊!
大嫂嘴狠,最会戳人心窝子,三句不到就扯到没儿子这事儿上。
她跑到街上大声嚷嚷,哎哎哎,大家都来评评理啊,我在我家盖猪圈碍他什么事儿啊?有这么欺负人的吗?他自己生不出儿子,眼气我有儿子,就故意找我撒气!他和他媳妇之前消失了一年,不说大伙也知道,肯定偷偷生孩子去了呗!那孩子呢?咋没带回来?肯定是淹死在粪坑里了啊!谁不知道呀,啊?所以啊,他才拿我家猪圈撒气呢!我家猪圈的粪坑里,可没淹着你家死闺女!
大袖气得喷了一口血,扬手一巴掌,大嫂半边脸就肿了。
大嫂的儿子冲上来,十、三四的岁的小伙子,已经有了些力气,但仍不是大袖的对手。最后,大侄子被他骑在地上,不服气地大吼:“有种你就杀了我!王舒袖!你总有老的一天,我总有长大的一天!你给我等着!”
自此以后,大袖和九花在粪坑里淹死自己闺女的谣言就在村里传开了。两口子有口难言,人缘也不似从前。
大袖再也不是从前的大袖了,他越来越懒,干什么都没意思,赌瘾越来越大。刚入冬,他就输光了所有的积蓄,想要压上房子继续赌。九花藏起宅基本,一怒之下,到派出所举报了他们的窝点。在场的每人罚款五千,交了钱才能领人,大袖也在其中。
九花四处借钱凑齐了罚款,把大袖领回家,但他仍是不知悔改,反而怨恨九花举报害了大家,从此更加自暴自弃。九花一狠心,给孩子断了奶,骑着三轮车去早市进菜,到周围的村子赶集卖菜,虽然挣得不多,但勉强能供上家里的吃喝。
年底,小玉姐催着九花去节育,九花嘴上应承着,心里却知道,自己又怀孕了。她和大袖商量,把孩子打了,节育,断了生儿子的念想吧。
大袖摸着九花的肚子,想了一宿,说,生!
九花说,万一又是闺女呢?
大袖说,赌一把,我觉得是儿子。
一听到“赌”字,九花就气得心慌,说,你自个儿赌吧,我不赌,也不生!
大袖连忙赔不是,发誓说,只要九花生了这胎,他绝不再赌,以后好好干,像以前一样,好好过日子。
见九花不说话,大袖又说,就算为了老二,也要努力生出儿子来,否则,老二不就白送了?
九花说,你这什么歪理?
但一细想,送了一个女儿,最终还是没生出儿子,确实不甘心。
生!
一家四口又跑了,计生委在大袖家门上贴上封条,大哥大嫂整天在街上嚷嚷,又偷着下崽儿去了,一准儿还是个闺女!
九花心想,这次再是女儿,就和大袖在外面做点生意,再也不回来了。
来年,九花和大袖一家五口回了村。
大袖扬眉吐气,老三终于是个带把的,他主动到计生委交了罚款,九花也主动去做节育。
只是节育的过程与她想象中不一样,竟是需要割开肚子的。
小玉姐亲自做的,在肚皮上打了一针麻药,就把肚皮划开了。
小玉姐说,你在外面这一年胖了不少,输卵管不好弄啊。
九花疼得说不出话,只觉得一只手在肚皮里乱翻腾,生孩子都没这个疼。做完手术后,又要尽快下床活动,防止粘连。术后那几天,九花疼得生不如死,还要硬撑着照顾三个孩子,此后落下了不少病根。
大袖也跟着心疼,一直宽慰她,有了儿子,比什么都值。我现在浑身都是干劲儿,以后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!
那几年,老发和舒芯姐夫的建筑队已经有了规模,承包了不少工程。他们邀大袖入伙,还一起干。可这些工程与他以前翻盖房子的路子大不相同,他上学少,文化不高,新的建材更是不懂,干了几天,觉得跟不上趟,就又去做铺房顶的生意了。
附近的村子大多翻盖了新房,不需要吊顶了,他就跑到更偏远落后的地方,更辛苦,赚得却不如从前。即便如此,他硬是拼着能吃苦的劲儿,攒下钱,为五岁的儿子翻盖了二层小楼,说是将来娶媳妇用。
又过了几年,铺顶的生意彻底不行了。
所幸,村里赶上拆迁,有补偿款,还分了楼房,一家五口的生活也还过得去。
老发和舒芯姐夫从回迁房工程里捞了些活儿,成立了公司,房子盖好后,他们又承包了物业,成了附近数一数二的富豪。两个人念着情分,邀请大袖到物业干,工资挺高,但也只有工资。
那时大袖已经快五十,孩子们都要读书,他对工作已经没什么可挑的了,就千恩万谢地应下这份差使。
九花快六十的时候,查出子宫有癌变的迹象。她听从医生建议,切除了子宫和卵巢。取出后,医生让家属看,签字。那个小小的、瘪瘪的器官,曾经孕育过四个生命。盛放器官的盘子里,还有一个小金属装置,黏连着血肉,那是输卵管上的结扎夹。
做完切除手术后,九花偷偷哭了很久。
那年年初三,她去给娘烧纸。娘的坟头早就没了,盖上了高楼,修了路,只给娘留了一把骨灰,放在村里的纪念堂。可即便没了坟头,她还是总会想起邻居老太关于坟头嘬奶的话,一想到,仍会痛哭。
就是切完子宫的那一年春节,我母亲带着我去给姑姥姥九花拜年。她知道我在北京工作,拉着我进到里屋,给我讲了她的故事,她低声拜托我,帮她找找当年的二闺女。
我问她,若是找着了,你认吗?
九花说,不认,没脸认。你也千万别声张,偷偷找,找着了,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就行了。
我又问,要拍照片吗?
九花说,不要。
7大袖的姨妈和姨夫早就去世了,她的子女们更是无从得知“戴眼镜的女人”是谁。整个大学都已经搬到了郊县,原来的教职工宿舍早就变成了商业街。我费了好些周折,终于托到人查到当年的档案。
那个老师姓李,当年考到了北京一所大学,就留在那里任教。
有了线索,顺藤摸过去,没过多久,我就查到了二闺女的下落。
那个李老师后来做了教授,前两年已经去世了。他唯一的女儿在银行做高管,老公是博士,搞科研的,有一对儿女,平时由姥姥照顾,一家五口生活在一起,看起来过得挺不错。
虽然九花很坚决地说不必拍照片,但我想她一定是想看的。就在守在二闺女单位楼下的星巴克,打算拍张近一点的照片。
那是个中午,她走进咖啡厅,点了一杯燕麦奶馥芮白,一份帕帕尼,坐在我旁边不远的高脚椅上。九花说她眉脚有颗蚕沙痣,但现在已经没了,听说很小的时候就点掉了。
她似乎觉察到我的目光,抬眼望过来。
我硬着头皮对她笑笑,说了声“你好”。
她问,有事?
我灵机一动,问,你买保险吗?
她说,不买。
说完,便低头吃东西。吃着吃着,她突然抬起头,问,你是某某市的人吧?
我说,你怎么知道?
她说,听口音像。
说完,她继续低头吃东西,一边吃一边流眼泪。她擦擦泪,见我仍在看她,干脆起身坐到我对面,问,她让你来找我的?
我心里一惊,她知道了。但嘴上仍说,你在说什么?谁?
她自嘲地笑了笑,说,没谁,我认错人了。关于保险,你有什么推荐吗?我买你的。
我结结巴巴地问,为、为什么又要买。
她说,你有乡音。
我一下子慌了,当然说不出所以然来。
她说,你不是卖保险的。
然后,她不再说话,慢慢地喝咖啡,喝一小口,就看我一眼,似乎在猜测我的身份。
喝完后,她慢悠悠说,我偷偷去看过她。那天阳光很好,她带着一个小女孩在小区的广场玩,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,她没认出来。我问她,是孙女啊?她说,是外孙女。我说,真好。她说,唉,好什么啊,现在放开二胎了,孩子们一个个的都要了老二,害得她还得带一波孩子,熬死人了。
我问,然后呢?
她说,然后我就走了,你别告诉她这事儿,也别说你和我聊过,就说我挺好,对身世一无所知。拜托了。这辈子就这样吧,不见,也不认。
说完,她昂起头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坦白身份,多说一些关于九花的事。她却误解了我的犹豫,尴尬地说,对不起,我大概真的认错人了,对不起啊。
说完便匆匆离开了。
回到老家后,我只告诉九花,她过得很好。
九花点点头,不再多问,匆匆张罗着我吃饭,生怕我说出更多的细节来。
这就是我的姑姥姥九花的故事。
感谢大家读完这个故事。起标题无能,这个标题还是请教了好几位大佬定下的,啊啊啊啊。作者是我的朋友,也感谢他写了这个没有刻意猎奇的情节、充满生活感故事。UU的